席上歌舞不断,热闹得紧,酒过三巡后,皇贵妃像突然想起了我这么个人似的。

[听闻皇后琵琶了得,不知道臣妾今日是否有幸听到皇后娘娘的琵琶曲呢?]

今日是皇贵妃穆亭云大喜的日子,

萧离颔首,[既然璃儿想听,那皇后便弹奏一曲吧。]

不容我拒绝,内侍已经取来了琵琶。

我兄长死了,家族覆灭,他们却要我像个妓子一样讨他们欢心。

宴席上,有我卫家,曾经的家将。他们低着头,双拳紧握,显然也是感觉到屈辱。

我卫家浴血奋战,牺牲了一个又一个儿郎,换来的却是这样的下场。

何其令人寒心。

我福了福身,眼神不卑不亢,直直地盯着萧离看。

[臣妾想问圣上,您可知,今日是我兄长的头七。]

[你还有脸提卫肃那个罪臣!]

我将琵琶掷于地上,琵琶应声而碎。

[罪臣?兄长戎马一生,醉卧沙场,最后马革裹尸。他为了家国洒尽了最后的一滴血,何罪之有?]

兄长他不是罪臣,他唯一的错处,是不合时宜地救了一个白眼狼。

[你敢忤逆?]

忤逆?好一副上位者的气派,若不是我和兄长鼎力相助,他怎能登上这个位置。

我举起双手,露出腕上的伤痕。那是我曾为了求雪灵谷鬼医救他,付出的代价。

鬼医救人不要金银,要求医者最宝贵的东西。

我善枪,又弹得一手好琵琶。

鬼医,因此拿走了我一截手筋。

[臣妾手有旧伤,已经弹不了琵琶了,还请圣上赎罪。]

他神情微恸,像是想起了什么,嘴唇未闔想要说些什么,又无从开口。

穆亭云不肯放过难得羞辱我的机会。

[既如此,臣妾也不敢为难皇后娘娘。弹不了琵琶,那就跳剑舞吧。]

剑舞也要用手腕,而我手上的经脉,现在堪堪能拿起东西。

我抽出剑,拔掉头上用来固定的簪子。

发丝顺势落下,银光一闪,我毫不犹豫地挥剑断发,发丝簌簌落了满地,像极了冬日里飞舞的雪花。

萧离猛地起身,他急步向前走来,抓住了我的手腕,恶狠狠地将我往他跟前扯。

他看着地面满地的落发,又抬头看着我齐肩的头发,眼底闪过一丝痛心和不解。

当然更多的是愤怒。

女子的青丝便是情丝。

年少时,萧离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发丝便害羞;恩爱时,他也常为我挽发,对镜画眉;情浓时,他会靠在我的颈窝,细细嗅着发香。

我的发丝如绸缎一般,顺滑光泽。我也曾为自己的秀发自傲过,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。

宴会上静得连根针都能听见,半晌,他终于沙哑地开口。

[你知不知道断发为何意?]

[你要同我恩断义绝吗?还是诅咒我去死。]

我当然知道断发意味着什么。

妻子断发,要么是与夫君恩断义绝;要么夫君已死,为其守节。

无论哪一种,妻子断发意味都不太好。

这话问得好笑,难不成隔着血海深仇还能相亲相爱。

[圣上,臣妾是戴罪之身,德不配位。如今只求青灯古佛渡过余生,还望皇上成全。]

[你想出家,你做梦。]

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,眼尾泛着红色,要哭不哭。

印象中,上一次他这么激动,还是我流产后提出和离。

我静静地看着他,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激动。

他不是很讨厌我吗?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作践我。

见我无动于衷,他忽然又想起什么,苍白的神色恢复了几分血色。

[你不顾念自己,也得顾念你的族亲吧,他们可是流放的流放,充妓的充妓啊。]

我点点头,觉得确乎如此,于是拾起剑,反手架在脖子上。

[圣上息怒,臣妾愿以死谢罪。]

说罢,我闭眼微微用力,却发现剑身纹丝不动。

萧离死死地握住剑身,剑身划破了他的手掌,腥红的鲜血顺着剑身落在我肩膀上。

他居然不想让我死。

这下轮我震惊了,萧离对我还有情,实在是匪夷所思。

[你若敢死,我定叫你母家为你陪葬。]

宫妃自戕乃是大罪,死也死不成。

我放下了剑,缓缓贴近萧离,轻轻地环过他的腰身,将脸贴在他的胸膛。

这是我们曾经最亲昵的姿势。

无数次失意的夜晚,我都是这样陪着他,给予他力量。

他不明所以,但因为我的靠近,他激动得有些发抖。

我再次确信,他真的还爱我。

天底下竟有这样可笑的事。

我听着他胸腔里,宛如擂鼓的心跳声,这些都是没办法作假的。

很好,我也有一样能伤害他的武器了。

他想回抱我又担心手上的血污了我的衣裙,正手足无措时,我从他怀里抬起头,对他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。

他一时呆了,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我。

我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,像情人一样亲昵地跟他说话,吐出来的话却像毒蛇一样。

[不会吧,你居然还喜欢我。怎么神女没让你满意吗?你怎么又回头来找我了?]

[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,就是在雪山时救了你。]

[你怎么还不去死。]

听完这些话,他脸色血色尽失,可即便如此,他也舍不得推开我,而是侧过头去,生生吐出一口血来。

接着身子一软,倒了下去。

他曾中过毒,拔过毒后还有些许残留。鬼医说,只要不大悲大喜便不会有事。

我想要他死,为我兄长陪葬。

一群侍卫将我团团围住,我将萧离气得吐血,有目共睹。她怎么会放弃这次机会。

[把皇后打入冷宫,没有本宫的命令,谁也不许见她。]

冷宫里的房间又霉又臭,唤枝还想着收拾一下,我阻止了她。

穆亭云根本没打算放过我,冷宫很快便会成为我的葬身之地,收拾出来干嘛呢。

果然,我在冷宫还未呆足一柱香的时间,穆亭云便带着一大群人踏进我的小屋子。

她转着圈,高傲地打量了我几眼。

[没想到,皇上居然对你还有情。]

[兄长尸骨未寒,嫂嫂便琵琶别抱,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,是否会惊醒?]

[你别跟我提他!]

她突然变得很激动,指着我大骂道:[卫肃非要去打什么匈奴,留我一个人在家担惊受怕。这下好了,尸骨无存。]

[你也别怪我,要怪只能怪你卫家命不好。一个两个都是短命鬼。]

[短命鬼!]我疾步上前,掐住了她的脖子,[我兄长因何陷入陷阱,我想嫂嫂比谁都清楚!午夜梦回的时候,你怕不怕冤魂索命!]

她惊慌失措,脸瞬间涨得通红。

[你们——都是死人吗?还不快——救——我!]

宫女们这才反应过来,七手八脚将我们分开。

穆亭云眼中含着一抹狠色,捂着脖子在几个侍卫的掩护下退出了屋子。

几个太监提着油桶进来,往屋里均匀地洒油。

穆亭云站在屋外,她微微挥挥手,几个火把扔了进来。

滔天大火很快吞噬了这个房间。

看着眼前燃起的熊熊巨火,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,还好我把唤枝打晕提前丢了出去。

这下,她不用跟着我陪葬了。

4。

萧离昏迷后,做了一个梦,他又梦到神女了。

以往,梦都是重复的内容。这一次,梦境变了。

他梦见自己在打一场胶着的仗,伤亡惨重久攻不下。

一位女子从天而降,手持琵琶,一曲退魔。

这一次,他看清了她的脸。

是卫雁雁!

他从梦中惊醒,冷汗凌凌,他顿时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慌。

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,抓错了浮木。他终究是失去了所有,包括视为生命的部分。

内侍在旁边急切地问道:[皇上,可感觉好些了?]

封妃宴气急攻心,使他旧毒复发。

萧离身上的毒是在战场上留下的,除了鬼医其他人都治不了。

手掌被层层纱布裹住,他烦躁地将纱布扯开,伤口已经结痂了,可心里的伤口根本结不了痂。

他伸手,稍稍缓解了一下痛苦的感觉。

终于到了十五这日,按照宫中惯例,皇帝是该到椒房殿与皇后共度的。

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,所以他得去。

他本来应该多晾晾她的,卫雁雁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,他应该让她知道,他现在才是她唯一的依靠。

但是,他心中总是隐隐不安,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。

当他决定摆驾椒房殿时,这种违和感达到了顶峰。

身边的侍从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抬头,太监总管欲言又止。

他疾步赶到椒房殿,无人出来迎接。

[去告诉皇后,说朕来了。]

太监总管脸都吓白了,[皇后娘娘,恐怕不能出来迎接。]

[她还在生朕的气。]

萧离正准备发脾气,然而,他回忆起封妃宴上,卫雁雁跟他说过那样绝情的话。

踏进宫殿的半只脚又缩了回来。

再等等,就算她不顾念自己的身体,也该顾念她的族人。

她总会低头的。

他们之前也是吵过架的,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呢。

现在,快要到夏日了,雁雁最是怕热了。

以往,他特意多给一份份例给椒房殿。但现在,他不想给她,他要等着她上门来讨。

5。

已经到了三伏天,暑热难忍,椒房殿却还是没有人来告饶。

流水一样冰块铺开,夜晚依旧暑气难当。萧离靠着背枕睡着了,半梦半醒之间。

他梦见了他在战场上,身边死去的都是他的兄弟。

魔尊来势汹汹,加之瘴气污染了天兵,一场仗打得节节败退。

他心中悲愤欲绝,想和对面同归于尽。多杀几个魔兵就当为兄弟们报仇了。

绝望之际,他忽地心念一动。

神女降临了,像上一次在梦中的那样。

她拨了一下琵琶,一声声破除了瘴气。

魔兵被击退,魔尊被封印住了。

神女吐出一口鲜血,她受了极重的内伤。

[我修为不精,如今要下凡去历劫。你在此看好魔尊,切勿让封印松动了。]

在下凡前,她将余下的神力用来修补天兵的神魂,让他们休养生息,过千年之后在轮回转世,重得机缘。

神女是天道的妹妹,夕月族唯二的血脉,天生是魔的克星。

但她年纪尚小,一直在天外天修炼,此次也是魔族差点将天族灭了,她才迫不得已出手的。

萧离去询问司命星君,得知神女在凡间要历经八苦才能修成正果。

[神女没入过凡尘,不知人间疾苦,道心不全。因此必须得经这一遭,补全道心。]

他主动提出,要同神女一起历劫。

司命星君便编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本子。萧离翻开本子,那凡俗的名字,分明是卫雁雁。

[只待你们历劫归来,便能修成正果。]

他心中欢喜得很,如果不是神女要下凡历情劫,可能他们永远都不会有交集。

[仙君,错了,错了。你怎么被魔女迷了眼呢,再不醒来,可就错过了。]

书卷掉落在地上,萧离猛地从梦中惊醒。

他惊觉有近一月没有见到卫雁雁了。

这次的梦不同往日,往日懵懵懂懂,迷雾一样看不清,而且都是些模模糊糊的片段。

这次,前因后果无比的清晰。莫不是司命星君在给他托梦。

他冲到椒房殿,才发现殿中竟落满了灰尘,像是很久不曾有人居住了。

他逮到一个宫女问道:[皇后呢?]

小红倒霉分到了没人住的椒房殿,她之前也没见过皇上,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忌讳。

[皇后?皇后不是被废,迁去了冷宫了吗?]

萧离瞬间脸色苍白,他顾不得形象了,一路冲到了冷宫。

冷宫被烧毁后,无人修缮,断壁残垣,雨水混合着乌黑的灰尘,形成一道道难看的沟壑。

萧离傻眼了。

卫雁雁被赶进冷宫,随后发生火灾。在他昏迷的那三日,宫中竟无一人跟他提起此事。

他呆坐在冷宫的门槛上,仰头看天。

为什么老天爷竟然对他如此残忍。

他已经确定了卫雁雁才是神女,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得到了解释。

梦中的神女是清冷的,美丽的,悲天悯人,且强大骄傲自持。

怎么会是柔弱无助,楚楚可怜的穆亭云呢。

是他错了。

天空划过一道银蛇,随后一道惊雷炸开。

穆亭云被雷声惊醒,掀开被子起身,忽见一人立在她床头,闪电映到他脸上,形同鬼魅。

她吓了一跳,还以为是鬼。仔细一打量,这才发现是萧离,她立刻换上一副娇气的语气。

[皇上,你来臣妾寝宫,怎地也不通传一声?奴才们怠慢了你,可真生是好?]

萧离冷冷地问道:[你为何要将皇后打入冷宫?]

[皇后将皇上气得吐血,难道不该被打入冷宫吗?臣妾只是想替皇上出口恶气罢了。怎么皇上还来质问臣妾?]

如果说,之前做过那个模棱两可的梦,还以为穆亭云是神女,那么现在确定卫雁雁才是神女后。他脑子进的水全都倒掉了,智商也恢复到了正常水平。

以前若是看到穆亭云这副作态,他只怕早就开始心疼了。

可他现在只有满满的悔恨,和加倍的恶心。

他伸出手,抓住穆亭云的头发,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。

宫人们都惊呆了,一个个呆立得如同鹌鹑。

他不顾穆亭云的哭喊,一路将她从关雎宫拖到椒房殿,一路小碎石满地,穆亭云的声音从一开始的中气十足的尖叫到最后声嘶力竭地哀嚎……

等到她被拖到了椒房殿时,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。

萧离命人给穆亭云灌下参汤,她恢复几分元气,倒也是回光返照了。

穆亭云大抵料到了自己活不了多久了,到底硬气了几分。

[孩子死了,你来奶了。人都死了,这会子装什么深情呢?]

萧离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,这是一向柔弱的穆亭云说出来的话,[你说什么?]

穆亭云眼中的鄙视,毫不掩饰,[我说你装神情,你这么爱她,你怎么不去死。]

他几乎是出离愤怒,[梦是怎么回事?]

[梦?既然你已经想起来了,那我就不妨告诉你,没错,我就是魔尊派来阻止你们渡劫的,没想到你这么容易上当。]

[那么梦也是假的?]

[当然也是假的。]

天崩地裂,错把鱼目当成珍珠。他自己明白是一回事,亲口从穆亭云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。

他举起剑,欲将穆亭云杀了,剑光滑过细腻脖颈,剑面印出穆亭云一闪而过的笑意。

然而,他却将剑放了下来。

[我杀了你,你就摆脱这副肉身了,是不是?]

穆亭云愣了一下,她没想到这个蠢货,居然反应了过来。

萧离冷静了下来,然而这种冷静对于穆亭云来说是更可怕的。

[叫太医来给贵妃诊治,治不好提头来见。]

我本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,但我没有死,是,唐亦救了我。

他是守着冷宫的禁军。

我给唤枝留了线索,唤枝告诉我,最近萧离有点疯,她要过段时间才能来找我。

我们来到北塞的一个小村庄——刘家村。村子里八成人都姓刘。

听说鬼医就在这个村子,不过他对我们避而不见。已经过了三个月,不知何时才能将人找出来。

[今日打猎,见山茶花开得正好,便摘了一束。]

唐亦将山茶花递到我跟前,叶子触到我的手背。

我接过山茶花,摸出一把剪刀细细修剪,感觉修剪出了满意的状态,方才将花束插入瓶中。

我瞎了,烟雾熏坏了我的眼睛,但好歹捡了一条命。

既然没死成,那就当新生。

从前种种,譬如昨日死,今日种种,便做今日生。

他见我心情舒朗,顺势提出要带我出去走走:[今日阳光正好,我推你出去照照太阳吧。]

我点点头。

唐亦很细心,台阶专程弄成了斜坡,不必担心,不好走路。

院中有一棵槐树,正是盛开的时候,微风一送,香气四溢。

用竹仗勾着树枝将花打落,用来酿酒或是做点心。槐花花蕊是甜的,用嘴抿一下,一股甜香弥漫在口中。

隔壁婶子抱着一个簸箕从我们院子前路过,见我们这样,感慨道:[这样的日子好好珍惜吧,没有几天了。]

唐亦好奇问了一句。

大婶苦着脸说:[北胡要打过来了,隔壁村遭殃了。男的被杀,女的被强,半大不大的娃娃被抓了做成肉吃。]

[既如此,你们怎么不逃呢。]唐亦接着问道。

婶子摇了摇头,[逃,能逃到哪里去。没地没吃的,早晚不一样饿死。死在家里,好歹还有个归处。]

我皱着眉头,[如今驻防的军队是哪一支?]

[仿佛是薛将军,是丞相的门生。]

我沉默了,薛将军,我知道他的风格,避战不出,保存实力。

弃百姓于不顾,眼里只有自己的盘算。

他这是只想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,把城池外的百姓全都当成了弃子。

军队落在这样的人手里,真是百姓的灾难。

我思索了半天,决定带领全村的人反抗。

我让唐亦把村子的图画出来,再把全村的地形做成沙盘。

用手摸了一天一夜确定把村子的地貌全都记了下来。

这才让唐亦把村长叫来,跟他商量在村里布防的事,村长听完我的建议,最终同意了。

[死马当成活马医吧。]

村民听完我说的话反对得很厉害。

[北胡有多可怕,你知道吗?]

[你一个瞎子不要没事找事。]

[反抗,拿什么反抗,他们有刀,有马,我们什么都没有。]

我清了清嗓子,大声说道:

[你们觉得我是个瞎子,不相信我,我可以理解。]

[但我想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,也给自己和亲人一个机会。别的不说,我的武艺,只怕在座的各位,无一人能及。]

几个青壮年一脸不服,刘二娃首先上来挑战。

他拍了拍胸脯,粗声粗气说道:[别怪俺下手重,我可不会怜香惜玉。]

他一拳向我袭来,我听得风声,轻巧避开,一脚踢在他膝盖上,一招将他制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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